【剑始】断章

......差点忘记打标题了。

summary:纸页上的诗被裁成两段,突兀、晦涩,宛如人的命运。


1. 心

相川始从人类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是写信。那是始刚住进栗原家的时期。相川始路过天音的房间,发现她没有按时睡觉,而是趴在书桌前,几乎是扑在桌子上,专心地做着什么事。见相川始走近,她飞快地藏起带有格子的纸。

“天音?”

“吓我一跳,原来是始哥哥啊,我还以为是妈妈呢。”

“这是什么?”相川始对天音慌忙藏起的东西感到好奇。

“是信哦。学校的老师布置作业,让我们给某人写信。”

“信?”

“嗯。老师说,当我们想对某人说话,可是那人离我们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就可以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通过邮筒寄出去。”

“我可以看看你的信吗?”

天音把信纸递给相川始。信纸上画了简单的画,是两个小人拉手,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涂改过的大字:爸爸,你最近过得好吗?我和妈妈过得很开心……

天音和始偷偷从厨房的窗户溜出去,来到店后的空地。天音不知从哪拿来了打火机,点燃信纸的一角。火倏忽间烧尽了信。

“这样好吗?信不是要放进邮筒才能被寄出吗?”

“没关系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的信,只有这样才能飞到爸爸手里。”

相川始点了点头,心想人类还真是不可思议,竟然能和远在天国的人沟通。

“不可以向妈妈告状哦。听说我玩火,她会生气的。”天音进门前警告相川始:“也不能告诉她我给爸爸写信,她会伤心。”

 

六十年后,相川始在草稿纸上给剑崎一真写信。开头总是相同的、太过正式而因此显得古板的问候语。中段的文字多有删改,被一道道的黑线划得难以辨认。地上则散落着无数的纸团,包含许多还未说出口便被抹去的话语。

“你最近过得好吗?”不行,这个问题太残忍。

“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很想念你。”反应过来时,这两个字已经挤满了每一行……划掉吧。

和天音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相川始的草稿纸刚好用光,他用直尺从手边的杂志上裁下一页,在空白处写上: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站在蓝花楹门口,你说,你希望生活永远像我们当时那样快乐……

相川始把纸页夹进童话书,携书去拜访天音。

 

此时的相川始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了六十年。名为“倦怠”的情绪不知不觉中缠绕着他,使他窒息。摄影师的工作早就不做了,和人的联系也只剩下与旧相识碰面。按照剑崎的期望,他生活在人群之中,只不过他的周围像是筑起了高墙:为了隐藏永生的秘密,他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每五到十年搬一次家,绝不和人建立搬家后仍然通信的关系。

编辑曾经问他:真崎先生为什么不再做摄影师?他想了想说:我觉得能够拍摄的一切题材都被我拍过了。

这当然是托辞。不过,能让他感到新鲜的事情的确很久没有出现了。

 

六十年前,他举起天音硬塞给他的相机上街拍照。他本想拒绝,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要拍什么。天音说,拍始哥哥感兴趣的东西吧!于是,他将镜头对准街头的人类:行走的人、说话的人、吃东西的人、等红灯的人……人类的行为他都感兴趣:他看人类像孩童看蚂蚁,只觉得蚂蚁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却不知蚂蚁为何而忙。人类就像蚂蚁一样,他们的心事太过微不足道以至于很难被理解,正因如此,才格外有趣。

回到店里时已经很晚了。他对栗原母女打过招呼,躺在床上翻看一天中拍的照片。照片中有并肩走的女高中生,其中一个盯着另一个手中的冰淇淋。她肯定是饿了,相川始想。

不对。

相川始听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她不是饿了,她是觉得同伴很可爱。

“红心二?你又未经我允许跑出来了?”

没办法,你正在使用我的卡片吧?

相川始看着照片里弯下腰跟幼崽说话的妈妈:“她一定觉得儿子很可爱。”

不对,她想掐死他。

相川始感到惊奇:“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人类Undead啊。人类在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张呢?这张照片里的人在想什么?”

那是一对三十岁的男女在车站告别,脸上都没有表情。

他们一个怨恨对方选择远行,另一个则怨恨对方不肯挽留。

“他们一定相当讨厌彼此吧?”相川始感叹。

怎么会?他们爱着彼此啊。

“爱?”相川始不相信:“两个相互憎恨的人之间怎么会有爱?”

红心二似乎是笑了,那笑声中隐含微小的恶意,让相川始的脊背止不住地震颤。

是不是很有趣?这就是人类的心。人类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依赖社会关系而共同生存。为了维持关系,人类之间又产生了复杂的感情。他们认为“心(spirit)”掌管人的想法和感情,而头脑掌管人的行动。行动是明确的、可以被观察的。想法和感情却被掩盖在表象之下,有时连本人都无法察觉。人类的感情和行动往往相悖。他们是矛盾的、复杂的悖论的集合体,生命短暂却所知甚少,总是在死后留下遗憾。

相川始想起红心二的承诺:“我也会获得人类的心?”

你害怕吗?Joker。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

矛盾的感受在相川始心中升起。他觉得有什么事正在隐秘地发生,令他无从挽回。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小孩问他。

他摇头。

“名字呢?”

“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会倒在那里?”

他摇头,又指指头:“头……痛。”

痛是正常的,他受了半个脑袋被轰烂的重伤,又花了半天时间恢复。露在外面的部分算是长好了,内部的修复则需要时间。

小孩和他的手上都戴着镣铐。镣铐串在同一条铁链上,拖成长长的、缓慢行走的队伍。用双腿走路的是奴隶,骑在骆驼上的是奴隶商人。他们还要在沙漠中行走四天才能抵达集市。

他倒在商队行进的路上,一块大石头旁。当时正是日出,如果小孩没有把他捡回来,他恐怕要暴露在阳光里,全身晒伤而死。他被塞进商队,成为奴隶的一员,等待着被出售。

不过,他还没有察觉自己的命运。极度的疼痛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他眼前是灰蒙蒙的雾,雾气中鬼影憧憧,到处是死亡的哀鸣。断肢、残尸、被乌鸦啄食的眼球……还有什么?他不想再前进,可是走在他后面的人踢他的脚后跟,让他不得不往前走。剧烈的疼痛自他的太阳穴向下扩散,又在他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激起痛觉的涟漪。为什么不肯让我死去?他问。为什么要让我救了他们,又目睹他们对同类的残酷行径?

他觉得他走了很远。他走过的路可能有半个地球那么长。出发点有温暖的灯火,有消除疲劳的座椅,驱赶饥饿的食物,还有永远在等待的人,以及约定。然后他转身离开,离开他熟悉的好人们,到荒野中去。这是没有尽头的放逐。人类的心并不是为永远地活着而设计的:人类会因同伴的离去而悲伤,因见证的死亡而战栗,会狂喜,会沮丧,会愤怒,会怜悯。但心是一件脆弱的瓷器,过于强烈的情感会让瓷器表面的釉质出现裂纹。几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普通人经历好几次心碎。而他以无尽的生命游走在荒野中。

他感到疲惫。

 


2. 家人

天音生命的最后阶段,相川始不为人知地陪伴着她。家属以为朝着花园的窗户是由于老太太的执拗才不得不终日敞开,其实那是天音留给故人的后门。她老得走不动路,也无法亲自给相川始开门。时间带来的磨损在她的机体上积沙成山,最终击倒了她,让她无法行动,只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那扇窗。

风和雨穿过没关紧的窗户飘到木质地板上,天音则耐心地注视地板上圆圆的雨点连成一滩,变成形状生动的水渍。她的儿子想替她关窗,她拒绝了:

“你先出去吧。”

当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相川始从窗帘后现身。

“始哥哥,”几十年过去,她的称呼没有改变,笑容仍如少女般纯真,“如果他们见到你,一定会以为是撞鬼吧?”

“是啊,家族老照片里的人忽然从相框里走下来。”始摆弄着天音书桌上的合照,和照片相比,他的面容毫无衰老痕迹。

“今天你迟到了五分钟。”

“抱歉,我出发前在写信,耽误了些时间。”

“是寄给谁的信呢?”

“大概无法寄出吧。”相川始苦笑。

“这样啊。”天音叹息,不再询问这个话题:“那么,今天始哥哥要给我读哪本书?”

“还是上次的那本。《绿野仙踪》。”

“啊,我小学时很喜欢这个故事。”

“那我开始了?”

“嗯,始……哥哥。”距离她上小学已经过去很多年。

相川始读到:多萝西和三个伙伴拆穿了奥兹王的骗术,要求他兑现承诺。稻草人想要脑子,铁皮樵夫想要一颗心,狮子想要它的胆量。奥兹王一一应允,他们对他伟力的相信促成了骗术的魔法。稻草人有了许多奇妙的想法,铁皮樵夫的胸腔中多了一颗跳动的、温柔善良的心,狮子说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吓倒他。最后,只有多萝西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天音从喉咙中挤出老迈的叹息。

“怎么了?”相川始问。

“始哥哥的愿望实现了吗?”

相川始合上书,对天音微笑:“我的愿望是你能快点好起来。”

“真是的,”天音嗔怪,“你明明知道,我只是老了。”

“医疗技术进步得很快,也许,已经有人发明了修复衰老的技术。”

“始哥哥真像小孩子啊。”

“我?像小孩子?”相川始感到意外。

“我的孙子前天大哭了一场,说是舍不得看奶奶死掉。”

我也舍不得见证你离世,虽然想要这么说,相川始却无法开口,只能假装在翻书,干巴巴地说:“他是个好小孩。”

天音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堵住,相川始手忙脚乱地给她端来水杯,她推开水杯,喘了喘气,说:“我很担心你。”

她的眼神仿佛望穿相川始的灵魂:“始哥哥,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相川始呆立在天音床前。

门外,天音的子嗣也听见了她的咳嗽声,用力地拍打木门,问她是否有事。她没有回答门外的呼唤,端坐在床上,目送相川始越过窗台,落荒而逃。

 

 


篝火使他平静。他盯着跳动的火,像是心脏被人捏住,温暖通过手传递到胸腔中。隐约地,他记得他骑摩托走夜路,路的尽端是亮起的招牌,橘黄色的灯把窗户烘得透亮,像是南瓜味的软糖。他记得他摘下头盔,和站在店门口的人说话。

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喂,给你的。”小孩把果实丢到他脚下,拨了拨火堆。他没有名字,“喂”就是他的名字。

“谢谢,”他对小孩微笑,“一个人要负责两个人的饮食,很辛苦吧?”

“我才不在乎。”小孩玩弄着火堆最底下的木柴:“反正到达目的地后,我就会把你卖掉。”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身为商队的货物,捡到他后很高兴地嚷嚷着说要养他:大人的价格是孩子的三倍。卖掉他换来的钱能给小孩赎身,还能赎回小孩被卖掉的妹妹。商队的主人当然不会同意,小孩却固执地不肯放弃这个说法。

“那我可要努力活到终点,让你卖个好价钱。”他说。

他把面包果放在火上烤,烤脆后递给小孩,小孩不吃:“我吃过了。”

“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吃饱可是不会长高的。”

“我从出生开始就没吃饱过。”

“你还是孩子,我希望你能吃饱。”他深深地叹气。他觉得这个孩子不该有如此命运,也不该有任何人被贩作奴隶。但骑在骆驼上的佣兵时刻用枪械对准奴隶的后脑,贸然的反叛会招致不相干的人死去。虽说如此,待在小孩身边,或许他还能找到机会和小孩一起出逃,再想办法营救剩下的人。

“喂,你不是这个地区的人吧?”

“我不记得了。”

“连名字也不记得了?”

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haji……”

“haji?”

“Hajime? ”

“不像是我们的名字。”

“不,那或许……不是我的名字。”他总觉得他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这样啊。那人应该是你的家人吧?”小孩还在拨弄火堆,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小小的身形被拉得异常瘦长。

“我没有家人……但是,这个名字让我感觉很熟悉,是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不管怎么样,你又多了一个活到终点的理由。”小孩把又烤了一遍的面包果丢给他:“吃吧。”

 

 

3. 葬礼 

天音的葬礼正在进行,出席葬礼的人群中,相川始只认得橘朔也——还活着的只有橘朔也。他不能亲自参加葬礼,只能在远处观望。他在太多的家庭合照中留下过存在的痕迹。葬礼后,他和橘朔也共进晚餐。

“我还以为那家伙会来。”橘状似无意地提起。

相川始勾了勾嘴角:“没办法吧?我在这里,他不会靠近。”

“至少打个电话吧。对了,蓝花楹的电话号码……”

“没有换过。”

“真是不容易啊,电话的时代过去了几十年……”

“如果我们没有猜错,剑崎所在的地区应该还是惯常使用手机和电话卡。”

“唉,那他怎么从来不打电话呢?”

话题又绕到缺席的剑崎,沉默快要成为这餐饭的主菜。

橘朔也干笑两声:“没想到,天音竟然会走在我前头。我不知还能活多久,也许这辈子是见不到剑崎了。不过我的学生会继续我的研究,直到我们找到让Joker变回常人的方法。”

“谢谢。”相川始说。他不曾对此抱有希望,却感到一点点安慰。

“你还需要其他帮助吗?”橘不太好意思,认为自己没帮上忙。

“帮助?”

“比如说……我可以替你向天音的家人交涉,让你拿走一些足以留念的物品。”

相川始想起没有讲完的《绿野仙踪》,和没有实现愿望的多萝西。他离开前落下了那本书,连同夹在书中的信。

“我想要一本童话书。”

“只有这个吗?”

“是的。”他看着橘苍老面容上唯一不变的眼睛,觉得有些事不说,就再没有机会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一直以来多亏有你,我和剑崎才能像现在一样平静地活着。”

橘明白他指的不止是眼前的这件事,而是指他成立研究所后做的,包括买下电信公司和掩盖关于Joker的传闻等一系列改善他们处境的好事。在内心的深处,橘为自己仅仅是个人类而叹息:他无法更深入、更实质性地帮助剑崎。他咽下疑问,腼腆地微笑:“你和剑崎都是我重要的战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没能向不在场的剑崎问出那个积蓄多年的问题:身处人群之外的你,真的感到幸福吗?

  

葬礼后的相川始继续写那封信:剑崎,一切还好吗?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站在蓝花楹门口,你说,你希望生活永远像我们当时那样快乐。那时我是Undead,而你还是人类。我不懂人类为什么使用“永远”修饰一瞬间的快乐。Undead的“永远”是非常无趣的。但我知道,我当时也很快乐,希望简单的日常可以一直延续……

 

“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暖黄色的灯光下,相川始对剑崎说。

正在看星星的剑崎转过身来:“喔,恭喜你。这不是件好事吗?”

“我也不知道。”相川始认真地想了想:“这种感觉很复杂。我忽然有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情感:我不想离开栗原家,会为大家聚在这里吃晚餐而高兴,会期待下一次聚会的到来。人类是怎么给这些情感命名的呢?”

“这就是爱啊,是爱。”剑崎向相川始保证:“始正是因为爱着大家所以才有了改变。”

“原来这就是爱啊。我还以为爱是矛盾又痛苦的东西。”相川始想起自己和红心二的对话。

剑崎觉得困惑:“矛盾和痛苦……应该不至于吧。虽然我也会因为没能守护重要的人而感到痛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重要的人?”

“是啊。其实呢,我的父母在一场火灾中过世了。从那以后,我决定绝对要守护好眼前的所有人。”

应该是悲伤的事吧?相川始想。但剑崎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灿烂地笑着。他的笑容像块石头,沉重地压在相川始心头。为了摆脱这种感觉,他决定岔开话题:“这就是你多次救我的原因吗?我也是出现在你眼前的、需要帮助的人。”

“这个嘛……”剑崎伸了个懒腰,狡猾地再次转换话题:“话说回来,今天晚上真开心啊!要是生活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永远……吗?”

“嗯,永远。我时不时来蓝花楹拜访你和天音,带着虎太郎,以后我还要把橘前辈广濑小姐也带来,还有睦月。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你知道圣诞节吗?在那一天,咖啡店会换上特殊的装扮,人们会在圣诞树前交换礼物,还会偷偷为小孩准备礼物。我们可以假装成圣诞老人,把礼物塞进天音的袜子里。”

相川始想象他和剑崎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翻袜子的情形,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第一次见你时,你的眉毛就像这样紧紧绷着,”剑崎在自己的鼻梁上方挤出夸张的沟壑,“可凶了。”

“你那时也是个笨蛋。”相川始想起那个在天音病房外对他大呼小叫的剑崎一真。

“诶,怎么这样说我。”剑崎仿佛很委屈。

“不过,粥煮得不错。”相川始立刻检索剑崎的优点:“是一个热心的笨蛋。”

“你还记得啊!等等那不还是笨蛋吗?”

 

相川始的笔顿了顿,接着写:但我知道,我当时也很快乐,希望简单的日常可以一直延续。这种心情就叫“永远”吗?人类是生命短暂的造物,却用永恒来表达美好的期待,真是奇妙。我最初总是搞不懂人类。随着时间过去,我总算是能懂一点。可是我对人类的理解越深,对我自己的困惑就越多……

 

“和你一起像这样乘凉聊天,让我感觉很开心。”相川始对剑崎说。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剑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种感情也是爱吗?”相川始直截了当地问。

剑崎没有想到相川始会问这个问题,他沉思片刻:“你觉得呢?”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要问你。”相川始很无语。

“你不怕我骗你吗?”剑崎不自然地挺直了腰。

“原来你会骗人吗?”

“也不是吧,”剑崎显得很苦恼,“但我可能会告诉你我希望得到的答案啊。”

“你希望得到的答案?”相川始不理解。

“果然还是算了,这个问题就让始你自己去搞懂吧。”

 

从杂志上裁下的纸页不算大,相川始书写的空间不多了:可是我对人类的理解越深,对我自己的困惑就越多。自从和你分别,我时常想起那个夜晚,你期待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无论我怎么看,怎么想,似乎都是徒劳,因为我无法再见到你,当面对你说出那个答案。可是,我变得太像人类,以至于总是做着徒劳的事,比如写这封信。没有固定地址的你应该收不到信吧。即便如此,我还是写着。

剑崎,我想我爱你,永远。

 

他从书堆中抽出《绿野仙踪》,从头开始阅读:多萝西的房子降落至奥兹国,压死了邪恶的东方女巫,接下来,她遇见了稻草人、铁皮樵夫和狮子……悲伤的稻草人希望得到能思考的头脑,失去爱的铁皮樵夫希望得到一颗心……人类的心是那么好的东西吗?

相川始希望他一度厌恶的红心二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与他正在使用的声音如此接近,以至于第一次听见时他以为是另一个自己。和红心二聊天的感觉糟透了,那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他的心背叛了这具身体。可是,如果说有谁能在此时解答相川始的疑惑,答案只能是红心二。实际上,极限之战落幕后,红心二彻底沉寂了。从红心二那里得来的身体的管辖权如今完全归属于相川始,他却无法为此感到高兴。

心是那么好的东西吗?如果他这样问红心二,红心二一定会嘲笑他:你当初被将死之人的执念所惑,穿上文明的衣服,学习人类的习俗,期盼得到一颗人类的心,如今夙愿得偿,怎么反倒怀念起了做野兽的潇洒痛快?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与臆造的红心二对话。我没有后悔过,我只是……只是从未想过,心会给我带来如此多的烦恼。

烦恼?

明明应该怀念,却忍不住怨恨那家伙对待他自己过于残忍,明明应该感谢,却宁愿他当时选择封印我。话虽如此,我无法真正地怨恨他,也无法指责他的做法不对。如果我能和他见面,我或许就能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心情吧?可是,唯独我不能怀有期待,唯独我必须消灭和他见面的愿望……

哈哈,看来你真是被折磨得不轻。

擅作主张把“心”塞给我的你有资格这样说吗?

不对哦。把“心”塞给你的可不是我。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人类到底是什么吗?

是……悖论的集合体?

恭喜你成为人类。

 

他仿佛听见天音的声音:

始哥哥,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实现了哦,很多年以前就实现了。有一个家伙,他给了我一颗人类的心。

太好了,始哥哥,我真为你高兴。

在那以后的时间,我一直在学习,如何带着“心”活下去。

真是了不起啊。天音的影子越来越淡。这些年遇到了很多困难吧?但我相信,始哥哥能解决它们,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

天音?

 

相川始从沉思中惊醒。他倚靠在敞开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房间里除了一张书桌和一盏台灯,什么都没有。他感到惶恐: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到底在和谁说话?

他想起天音最后的话,忽然理解了其中含义,是啊,他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认识的人相继去世,认识他的人再过几十年将所剩无几。在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他该如何走下去,走到永恒的尽头?

 

 

 

小孩生病了,他为此四处奔走,企图拿到药物。没有,哪里都没有,不可能会有。药物是奴隶主才配享有的稀缺品。医生呢?医生不给奴隶看病。奴隶的病死率被计入自然损耗率,低于某个数值便不会亏本。

他抱着小孩,请求领队把医生找来。他要求了超出应当的待遇,因此枪响了。他挡下子弹,感到异常愤怒:他们竟然对着孩子开枪。不可思议的是,绿色的血从他的伤口流下。人们以为妖怪出现,尖叫着四散逃开。仍有人顶着恐惧向他开枪。子弹射入四肢,熟悉的疼痛唤起他的记忆,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被子弹击中四肢吗?紧接着,他看见自己变形的手掌,忽然明白为什么逃跑的人叫他妖怪。

那的确是妖怪的手——金色和黑色的鳞甲相错排布在小臂上,手指节节分明,指尖尖利如爪,本应该是皮肤的地方如今覆盖着如同昆虫外骨骼一般的金属质感外壳。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人类。他试图说点什么,却发出野兽的嚎叫声。他试图驱赶开枪的人,却表现得像是发狂的野兽正在袭击人类。最终,明晃晃的太阳下什么都不剩了,只有颓然坐在地上的野兽,和被平放在野兽阴影中的小孩。他想摸摸小孩额头的温度,可是他的手已经不是适于触摸人类的手了。

“喂……”小孩和他说话:“你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吗?”

他不敢出声,怕小孩被嘶吼声惊吓。

“你想好了……之后要去哪里吗?”

“我很快会死掉,但你还能活很久。你是个笨蛋,一个人肯定找不到食物,也抢不到水。你的家人是叫Hajime吧?你要找到他,像是我找到我妹妹。找到他,然后远远地逃走吧……回到你们的家乡……你说过,在那里,小孩子都能吃饱然后长高……”

小孩的生命在流失,他的头剧烈地疼痛。他想起在他眼前毫无意义地死亡的人类,想起向他开枪之后又自杀的人类,想起抛下他、向虚假的希望跑去的人类。他想起他正是为了忘记一切的死亡,一切的痛苦,才任凭一次又一次的“死”冲刷自己的记忆。然而他没有想起最重要的事。他要找到Hajime……之后呢?之后他要做什么?

“我希望你活下去。”小孩对他说。

沙漠中的月光过于清澈,睡梦中的人会由于闭上眼睛前所见的月光而梦见清泉。有时他们在这梦中死去,死亡时仍然在做梦,梦见自己在泉水中沐浴。如此死亡的人,嘴角会挂着愿望得偿的微笑。月光下,他抱着孩子狂奔。沙漠无边无际,若有星星校正方向,幸运之人或许能奔跑至沙漠的尽头。他一刻不停地奔跑,渐渐忘记自己身为人类的模样:他腿上的甲壳由于干燥开裂,褪去后长出新的、更坚硬的壳,他头上的触须干枯断裂,片刻后便长出更坚韧的触须。人们常说只有怪物能依靠双腿走出沙漠,那并非比喻。野兽的生存能力十倍、百倍于人类,极端的环境反而激发出它们进化的本能。

他成为了怪物,因此他走出沙漠。

他抵达有人迹的村庄。他没有忘记最初的目的:小孩需要医生。他把小孩放在地上,摆出祈求的手势。人们举着火把和长刀向他靠近。他没有反抗,希望他们能带着小孩去找医生。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势,弯下腰查看小孩的情况,随即把结论告诉同伴:

“这孩子需要一场葬礼。”

 

葬礼正在进行,他一路尾随送葬的队列,直到墓地的边缘。人群中有几双警惕的眼睛,使他的脚步止足于此。葬礼的主角是个小孩,和村庄中的人们非亲非故。只不过,村民们相信,野兽袭击致死的孩子必须得到妥善的安葬,否则来年死者灵魂将变形为野兽,重新返回让它草草死去的村庄。

女人为小孩编织了草席,男人用草席将小孩包裹。他们在公共墓地为小孩挖好一个竖坑:头朝下埋葬,灵魂会向下沉入埋藏在地底的古老而黑暗的河。尸体放在有四个支脚的架子上,由四个男人一边唱歌一边送葬。那歌声引来徘徊的野犬。他害怕野犬打断葬礼,挥舞着利爪将它们驱赶。送葬的路线需要绕村子一周,从外围的荒原上走过,这是为了防止死人经过长者的土屋。人们站在村子的边缘观看葬礼,好奇的小孩站得近,恐惧的村民站得远,村子中的人和送葬的人遥遥将他夹在中间。他从未见过此地的葬礼,却自然而然理解了葬礼的流程,躲在草丛中悄悄地跟在后面。眼尖的孩子告诉同伴,草丛中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也许是狮子在窥伺。最后一捧土落下,人们朝死者出发的土地撒上白色的细小石子。唱完最后一遍歌,人们回到家中,紧闭大门。这时,他才敢出现,真正地来到死去的孩子墓前。

他想起,在遥远的家乡,人们向死者送花。他折断生长在坟茔上的草茎,编成小小的花环,撕下枯黄的草叶,充当夹在花环中的花朵。做完这一切,他将花环放在坟墓的土丘上,坐了下来。他逐渐记起关于自己的事:失去记忆前,他本打算去参加一场葬礼,一个孩子的葬礼。他在报纸上看见那孩子死去的消息。在当地资助颇多的橘朔也买下许多报纸的版面,刊登了日本人栗原天音的讣告。关于死者本人的信息,讣告语焉不详,只是说相熟的人可以去日本某地参加悼念仪式。讣告的最底下,是一张小女孩的黑白照片。

剑崎看到报纸时,那张报纸已经发行了超过六个月。它作为货物的垫料,压在一整筐土豆底下。土豆快要吃完,最底下的报纸被无聊的水手团成球,高高地踢起来,又落到剑崎脸上。被揉得发皱的天音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险些落进大海,还好他及时捞住。

再后来,是一场海难。同船的人都死了,他在海上漂流两个月,终于被冲上岸。上岸的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只依稀记得有一个认识的小孩子死了,似乎有人希望他参加葬礼,而他本人好像认为自己不应该去,原因是什么,他们是谁,他统统不记得。之后他卷入了战争,被当成奴隶贩卖两次,行经一座瘟疫横行的城市。目睹了太多死亡,他发现忘却远比记住容易。就这样,他隐约记得他需要参加葬礼,却记不清楚那是谁的葬礼——他缺席了太多葬礼。

栗原天音,相川始,橘朔也,上城睦月,广濑栞,白井虎太郎……他默念这些从记忆中复活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直到凝结的露水从他睫毛上滴下。只剩最后一个名字还没有想起——他自己。他抬头看了眼天空,踉踉跄跄地离开村庄。

天亮了,一个亦人亦兽的背影沉默着远去。

  

 

4. 告别

天音死后又十年,相川始终于走出封闭他的小屋,拿着相机。天气很好,他预订了海边的酒店,叫了出租车,下车前还给了司机小费。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遮住眼睛,对售卖水上设备的人说:“我不租船,我想买下这艘船。”

店员十分殷勤:“这个海湾的海水清澈,水底能看见许多鱼。如果您要在海边度假,不妨再买一套潜水设备。”

“不必了,我只需要船。”

相川始来过这里,杂志社的拍摄任务,他知道水底有什么。

那次任务中,杂志社要求他潜入数十米深的海洋,拍摄礁石嶙峋的水底洞窟。他在水下断断续续待了约两小时,成片有十余张。在他的摄影作品中,银色的小鱼摇曳着成群穿过石洞,巨大的蝠鲼扇动翼状胸鳍游过镜头上方。天音读完杂志,给他打电话:

“始哥哥的照片给我一种失落的感觉。嗯……也可以说是寂寞吧,像是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小块安静的海。”

相川始无言地握住话筒,他听见天音的啜泣声:“始哥哥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会露出破绽,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保护,因为我不确定我能再次承受离别的痛苦……但天音需要的真的是一个理由吗?


为了拍摄,相川始在海底待了很久。当蝠鲼游过他头顶,悬停在最佳拍摄点的他忽然发现,他的脚下有个极深的岩洞,直径大约十米,一眼望不到底。站在岩洞旁,他感受到轻微的吸力。水一刻不停地涌入岩洞,在洞口周围创造了小小的涡流。太过靠近的人或许会不慎被涡流卷入洞底,成为贫瘠的更深处中海鱼的养料。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岩洞的边缘,凝视空无一物的深渊。洋流的温度悄悄改变,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体温正缓慢下降,失温使他的意识变得迟缓。

他几乎是被引导绳强行拉出水面。出水时,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陪同的教练严厉地询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回应信号?”

“没什么,什么都没想。”相川始回答。他把手放在胸口,没有搏动。他的体温早就降到正常人类维持生命所需的最低点以下。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死?相川始困惑地想。

人类总是被毁灭的可能性诱惑,因为人类的生命只有一次。Undead没有死亡,它们诞生于生命延续自我的愿望,为了活下去而搏杀,落败也只是被封印。那时,在海底的相川始仅仅是觉得,自己被灰色的、雾一般的情感所笼罩,却不知它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最终会回到这里。声称要放弃摄影师身份的同时,另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诉他,并非一切的题材都已穷尽:在海底,调整好焦距和曝光值的他最终没有按下快门。

 

相川始把船开向远处。此时是夜晚,阴云笼罩,海上无风无星。他随身带的东西不多:相机,童话书,汽油,打火机。渔村的住民祭祀海神,会在小舟上放满贡品,将点燃的船推入海中。相川始所做的事与此相似。他用拇指和食指框成取景框,目送燃烧的小船带着他的相机,他眷恋的回忆,漂向落日,直到火焰和太阳不分彼此。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海底,向无人知晓的深处游去。

 

 

5. 名字

他踉踉跄跄地行走,撞上了什么东西。这里是异常荒僻的海岸线,需要翻越断崖后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抵达。村民们相信,此处有怪物出没。除了胆大的小孩,无人愿意靠近。从那里回来的孩子却说,那里没有什么怪物,只有一个忘记了自己名字的男人。

那东西截住他的路。似乎是烧黑的木头,倒扣在沙滩上,深深插入沙中。他还记得他要干什么。他要去参加一场葬礼。葬礼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举行,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向同一个方向不停地走,直到他撞上海岸线。为了继续走,他把木头拔出来——它看起来像船的骨架。此时,它如展开的蚌壳一般,露出藏在底下的东西:一团烧得不成形状的塑料,一本外封被燎黑,内页也多有烧毁的书,和书中夹着的,被水打湿的信。看起来,肇事者并不希望那封信被一并烧掉。

他展开信。信的前半段被水洇开,字迹模糊不清。在信的最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颤抖着,他将包含他名字的那一行撕下。剑崎,剑崎,剑崎一真……他默念自己的名字,向更远处走去。从悬崖边回来的村民后来说,那里确实没有什么怪物,只有一个古怪的男人。也许人能够变成怪物,怪物也能变成人。

相川始用于写信的纸张原本是诗刊中的一页,印着一首德语诗,翻译在另一页。剑崎无意中将这首诗从中裁断,裁成破碎的两句。他们都不懂德语。相川始写信时并不知道纸页的背面是什么,剑崎拿走写着他名字的那一小条时,也不知道他带走的诗句是什么。但这首诗的确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生命中存在过。

当相川始写到:“我变得太像人类,以至于总是做着徒劳的事,比如写这封信。没有固定地址的你应该收不到信吧。即便如此,我还是写着。”

信的背面是:

Wer jetzt geh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geht inder Welt,

            geht zu mir.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被剑崎撕下的那一句则是:

Wer jetzt stirb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stirbtin der Welt:

            sieht mich an.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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